從小我最迷戀,最喜歡去的地方還是大理,因?yàn)榇罄硎悄赣H的娘家,也是我的故鄉(xiāng)。1949年農(nóng)歷閏7月15日,我就誕生在大理“福音醫(yī)院”,我與大理的不解之緣與生俱來……
剛懂事時,母親帶著我們兄妹回娘家,下關(guān)到大理,馬車在彈石路上“嘀噠,嘀噠”要跑好長時間,覺得那是一個既非常迷人又很遙遠(yuǎn),很遙遠(yuǎn)的地方……
大理給我的感覺就是與下關(guān)不一樣,說來也奇怪,下關(guān)鳳儀一帶全是紅土地,土基墻,土板墻;過了西洱河,就幾乎全是黑土地,石頭墻。下關(guān)的“玉龍井”水一年四季都是混的;大理水溝里淌的水都是清澈見底。下關(guān)風(fēng)大,可以把人吹跌倒;大理無風(fēng),樹葉落下來可以用手接住。大理有南門兩座和北門、五華樓共四座城門;下關(guān)只有關(guān)迤閣樓一個。我喜歡大理的山水風(fēng)光,幽雅恬靜、古香古色的環(huán)境,我更留戀那里濃濃的鄉(xiāng)情,濃濃的親情……
(記憶中的三月街)
早先,我們到大理常到城里大姨媽家,她家在塘子口上面(現(xiàn)“洋人街”),外公在一家公私合營的小飯店上班,外婆在南門外務(wù)農(nóng)。家中還有表哥,表姐,表弟,7 口之家,主要依靠起早摸黑磨豆腐賣和外公微薄的工資維持,生活雖然清貧,但一家老小過得還很祥和,平靜。臨街鋪面是豆腐作坊,里面坐東向西兩間堂屋、臥室,后院有個小天井,石頭墻上長滿仙人掌,天井中間有花臺、石桌、石凳。在大姨媽家天天可以吃豆花,喝豆?jié){,跟阿弟到處跑,看表哥畫畫,看大姨媽磨黃豆,在布兜里擠豆?jié){,把石膏水倒進(jìn)豆?jié){中,很快就變成豆花,再將豆花放在木框中蓋上木板,壓上大石頭,就壓成豆腐了,我對這一切都覺得很新鮮,非常有意思。
(1946年的全家福,攝于大理古城家中小院 )
饑荒年,外公、大姨媽和表姐阿荷相繼去世以后,表哥在云大讀書,家境愈發(fā)貧寒,阿妹、阿弟搬出南門外大水溝,與外婆相依為命,城里就沒有人了。
從此,我們到大理也就直奔外婆家。記憶中,每年寒暑假我都要到外婆家閑幾天,三月街也幾乎年年都要去。有時坐馬車,有時走路,在公路上走就愛跟著馬車跑,既好玩又快。有時候就走小路,沿途經(jīng)過蛇骨塔,草帽街,觀音堂。那是一條古道,路上鋪著的石頭、石板不知經(jīng)歷了多少年的風(fēng)雨,人走馬踏,變成了光光滑滑的,記載著歲月滄桑留下的痕跡。路旁可以采吃野果,春天可以捉“丁丁蟲”……
緊靠南門外大水溝南邊的第一個大門,門頭己經(jīng)坍塌,據(jù)說是解放前地震時垮掉一直沒有修復(fù),留下一個殘破的門洞,兩邊用很方整的蒼山麻石砌的門墩顯得古樸大方。里外兩院,外婆家在里院坐西向東的堂屋中。燕子在堂屋臺階的樓楞上筑了一個窩,冬去春來,成為這里的???,在它們的小天地里自由自在地繁衍生息,與主人融為一體。外婆告訴我:“燕子是我們的朋友,它專吃蚊子,你不要惹它,不要破壞它的窩,不然會生‘癩痢頭’的”。堂屋南面一間住著唐桂仙一家三代四口人;北面一間住著孤寡老人阿秀孃,她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,吃長齋,是個老處女。雖然從來不吃葷腥,但精力非常充沛,一年四季,上山、下地、做飯、燒香、念經(jīng),周而復(fù)始,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,無憂無慮,其樂融融,從來沒有見她傷心,也沒有見她難過。
阿秀孃沒有文化,但記憶驚人,“文革”期間,“毛主席語錄”、“老三篇”她背得滾瓜爛熟。小時侯在大理,我最喜歡聽她講“觀音老母三姊妹”的故事,她天天講,年年講,永遠(yuǎn)也講不完……最有意思的是,有一次“阿秀孃”來下關(guān),順便來看望我母親,她不知道我們家住哪條街,在新橋下車見人就問:“二姨媽家在哪里?”從街頭問到街尾,也無人曉得她要找的“二姨媽”在哪里,可見老人純樸得十分可愛。
(記憶中的洱海邊)
一進(jìn)兩院,石頭砌的圍墻,石頭砌的房子,墻上長滿青苔,圍墻上沒有蓋瓦,長滿了仙人掌。到了秋天,仙人掌果還可以吃。兩個院子住著十來家人,家家都燒松毛、麥稈做飯,都是土灶,沒有煙囪,每當(dāng)煮飯時節(jié),炊煙裊裊,整個院落都彌漫著松毛、麥稈燃燒后散發(fā)出的煙霧,感覺煙薰但不像煤煙嗆人,煙霧中還透出一股濃濃的,又很特別的清香味。多年來,無論走到什么地方,只要嗅到這種火煙味,我就想起南門外大水溝,想起我的外婆家,想起我的童年,想起那令人難忘的“人間煙火”。
大水溝的水從南門本主廟旁邊的“玉蘊(yùn)泉”地下涌出,水質(zhì)清澈甘甜,冬暖夏涼,是上好的飲用水。終年不斷地從西往東潺潺流淌,匯入洱海。千百年來人們從大水溝上游挑飲用水,中游洗菜,靠近街邊洗衣,約定俗成,可見民風(fēng)之淳樸,真乃一方水土養(yǎng)育了一方人。下游過了街道的涵洞,便有一間水碓房,泉水沿著一個石頭水槽傾瀉而下,推動了一個碩大的水車轆轤,轆轤又帶動了碓房中的矸碓,隨著轆轤發(fā)出“嘰哩咕?!钡穆曇?,矸碓緩慢地翹起,突然“嘭”地一下舂向碓窩中的糧食。這是碾米磨面最古老而又十分獨(dú)特的加工方法,過去春節(jié)包元宵的糯米面必須要水碓舂出來的方為上品,每逢十冬臘月,周圍的居民家家戶戶都要到這里來舂糯米面。這是南門外大水溝特有的一道迷人的風(fēng)景線,我每次到大理都去看水碓,去數(shù)轆轤發(fā)出的聲音,“嘰哩咕嚕,嘭!嘰哩咕嚕,嘭……”
晚上就和外婆在堂屋中同床歇息。
(我的外婆)
外婆沒有文化,信佛教,初一、十五吃素,為人非常通情達(dá)理,慈祥和藹,寬容大度,對全家人的關(guān)愛真是無微不至。她把崇高的母愛奉獻(xiàn)給了每一個人,而把全家的一切坎坷、磨難都默默地承受下來,忍辱負(fù)重,無怨無悔。在整個家族中,是最受人尊敬和愛戴的一位長者。外婆為人處世的品德風(fēng)范,在街坊鄰里亦有口皆碑,真可謂德高望重,為我們樹立了一代家風(fēng)。對我后來的成長和做人、處世、育兒、治家都產(chǎn)生了潛移默化的深遠(yuǎn)影響。我常常跟著外婆到自留地里種菜,到山上背松毛,做飯時幫她燒火,拿著小桶到大水溝提水。最喜歡吃外婆做的飯,香噴噴的苞谷面粑粑或是又甜又脆的青苞谷,老南瓜,特別是外婆炕的泡粑粑蘸醬吃,愈吃愈香。那是用麥面發(fā)酵后制成直徑 30多厘米大,放在鍋里用麥稈或松毛火慢慢烘烤出來的,非常好吃。
2001 年老孃回來,我陪她到清碧溪,遇到一群南門外的婦女也來玩,吃晌午時,人人手上都拿著泡粑粑,老孃對我說:“她們吃的粑粑就像以前阿婆炕的那種,瞧著真好吃!”我說“去跟她們要點(diǎn)嘗嘗”。老孃說:“不好意思嘛”。我還是走過去跟年紀(jì)稍大的一位說:“阿大媽,看著你們這個粑粑真?zhèn)€好吃,給我們一點(diǎn)嘗嘗行不行?”話音方落,不光那位大媽,眾人都異口同聲:“可以,可以!”紛紛拿出粑粑來遞給我,我接了一塊,忙說:“夠了夠了,多謝了,多謝了!”過來和老孃一起品嘗,不僅品出了粑粑的香味,還從中品出了濃濃的親情,鄉(xiāng)情……
現(xiàn)在我們經(jīng)常到大理阿舅家玩,中午就指定要吃泡粑粑。
(記憶中的五華樓)
有一次老孃從昆明出差路過大理,適逢我也在大理閑,外婆見老孃回來了,高興得不亦樂乎,總是見她樂呵呵地“老妹,老妹”叫個不停,給老孃炕粑粑吃,給她做她最喜歡吃的東西,雖然粗茶淡飯,亦體現(xiàn)出母女情深意長。老孃幫外婆梳頭,洗腳,剪腳指甲,母女倆出出進(jìn)進(jìn),形影不離,相互訴說離別的相思,娓娓道來,談笑風(fēng)生。母女之間相依相偎,難舍難分,其樂融融。濃濃的親情,溢于言表,感人至深,在我幼小的記憶中留下了非常美好而又十分珍貴的一幕。從此老孃在我心目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,她待我們也如同親生兒女,幾十年來始終是我最尊敬的人之一。
在大理我經(jīng)常遇到福壽阿舅回來,他是外婆妹妹的兒子,從小父母雙亡,他與外婆親如母子,與母親猶如同胞姐弟,我們視他為親舅舅。他是一名老煉鋼工人,“大躍進(jìn)”時加入共產(chǎn)黨,1992年退休回家務(wù)農(nóng)。天生就是工人、農(nóng)民,耿直、忠厚、純樸、善良的秉性;又具有老共產(chǎn)黨員正直無私的品格。在家族中是為眾人公認(rèn)的一位非常難得的好人。他大我8歲,論輩份長我一輩,可是我們相處如同弟兄,無拘無束,這也與他豁達(dá)、寬厚的性格分不開。過去我們家有事總離不開他幫忙。困難時期我胞妹二丫生病,他慷慨獻(xiàn)血;二丫病故后他又來幫忙裝殮、安葬……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。
記得有一次,我跟外婆、福壽阿舅和一個女人一起到田里刈麥子,我拿著一把小鋤頭,按外婆教的方法,將土朝麥苗的根上攏。不一會,外婆悄悄對我說:“走,觀遠(yuǎn),我們先回去”。當(dāng)時我還不明白外婆的意思,心想咋個才來就走?后來阿弟告訴我:“那個人是阿奶介紹給阿舅的媳婦”。過了一段時間,真的就成了現(xiàn)在的舅母,我才曉得外婆的良苦用心,原來如此。
(記憶中的三塔)
阿弟比我小一歲,從小身體很瘦弱。我們經(jīng)常在一起玩,他素來就比我活潑,開朗,比我懂的東西多,他喜歡猜謎語,講故事,唱歌。他帶著我去看大水溝的源頭“玉蘊(yùn)泉”,去爬樹,去田埂上聽他講故事,講農(nóng)村中的新鮮事……我們經(jīng)常朝夕相處,徹夜長談,結(jié)下了深厚的情誼,因此對我的興趣愛好都曾產(chǎn)生了一定影響。多年來,我們在人生觀、價值觀;為人處世的風(fēng)格、特點(diǎn);思維方式,工作作風(fēng),對待家庭、工作和事業(yè)的態(tài)度,以及分析評價是非功過的觀點(diǎn)和看法等諸多方面都有比較接近的共同點(diǎn),很容易溝通。談人生,議社會,評文學(xué),論藝術(shù)……無論談?wù)撌裁丛掝}都比較投機(jī),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,人生難得一知己矣!
童年時候到大理,最感人,記憶最深刻的就是每一次離別的時候,外婆總要送我到大門口,站在臺階上,再三囑咐我:“路上要小心,閑著你又來……”有時我去到城門口坐車返回來,還見她雙手握在圍腰上,佇立在原地,看著馬車過來,我朝她高喊:“阿婆!”她朝我揮手:“觀遠(yuǎn),你又來閑……”
多少年過去了,外婆的音容笑貌依然歷歷在目,她仿佛還站在大門口,老人慈愛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回響,還在心中久久回蕩!
(記憶中的大理古城墻)
每逢周末或者節(jié)假日、三月街,外婆都要在門口等候我母親歸來,有一年三月街母親因故未歸,老人在門口空等七日,后來得知,令母親非常內(nèi)疚,以后每年必回。
現(xiàn)在我與家人談起當(dāng)年外婆在門前迎來送往的情景,人人皆記憶猶新,都為當(dāng)年曾經(jīng)沐浴過這一份母愛的洗禮而感慨萬千……
我常常在想,假如我是一個畫家,我一定要把外婆站在坍塌的大門口,雙手握在胸前的圍腰上,凝神遙望,目送著親人離去,又期盼著游子歸來的形象描繪下來,無須濃墨重彩,必將是一幅驚世杰作,是一幅偉大母親不朽的雕像。
這是我們民族的美德,是我們源遠(yuǎn)流長的傳統(tǒng)家風(fēng) 。耳濡目染,言傳身教,潛移默化地熏陶和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人。我們家庭和睦,兒孫孝順,事業(yè)順利,皆有賴祖宗福蔭庇佑。這是祖宗賦予我們的一筆不可估量的精神財富,我們理應(yīng)作為傳家之寶,承先啟后,代代相傳。
呵,大理,是我的故鄉(xiāng),當(dāng)我為之魂?duì)繅艨M,如癡如醉之際,訪祖尋根,發(fā)現(xiàn)此乃我根之所在,魂之所系的地方。無論我走到天涯海角,都不會忘記我的根,我相信樹高千丈,葉落總會歸根。
我夢中的根就在于斯。
作者簡介
王觀遠(yuǎn),生于 1949 年農(nóng)歷 7 月 15 日,土生土長的大理人,屬牛,天生牛脾氣,與共和國同齡。
從小讀書不多,只上過小學(xué)六年,卻進(jìn)過3個學(xué)校7個班,有8個班主任。曾經(jīng)隨母親就讀于鄉(xiāng)村小學(xué),母親是其第二任班主任。
干過泥瓦匠、木匠,油漆匠、機(jī)修工和業(yè)余廚師。搞過工會工作,當(dāng)過“文藝宣傳隊(duì)” 的隊(duì)長、食堂總務(wù)。興趣愛好廣泛,喜歡音樂、美術(shù)、書法、文學(xué)和詩詞,當(dāng)過幾天記者, 也做過幾天“老板”,還被當(dāng)選為人大代表和政協(xié)委員。
做過一些有益于社會和家庭的事,有成功也有失敗,有些事是迫于生計(jì),有些事是逢場作戲,有些事卻是個人喜好。很多都隨著歲月逝去,唯有攝影、寫作、旅行和游泳陪伴了其終生。
來源 大理文旅
責(zé)編 馬寅瑞
審核 李文女